【好多宇】春日时差
一发完,全文两万四千字,微虐,be
“求求世俗,让我爱他。”
正文:
春天的时候。
赞多想去刘宇的家乡看杏花。
刘宇答应了。
其实刘宇一开始是不大喜欢赞多的。
他们初见时,对方高冷、矜持,叽里呱啦说着日语。
又拽又傲的一个样子,很难让人生出好感。
况且他还很强。
而刘宇又是一贯好强的。
他对强者肃然起敬,由衷欣赏,惺惺相惜地追逐超越,却从不刻意亲昵,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。
力丸如是,赞多亦如是。
事实上,在遇到赞多之前,刘宇以为世上的强者大多相似。
不外乎临水自照,孤芳自赏。
人到了一定境界,总会生出一些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来,却又秉持着一山不容二虎的好胜心,天敌一样不能共存,只好同做地球的南北两极,王不见王。
他保持这种觉悟活了整二十年,直至海花岛上,他遇到赞多。
赞多这个人,和外表看上去好不一样,极其得没有自知之明,偏偏又喜欢多管闲事。
这件事,从初舞台结束的那一刻起,刘宇已经深有体会。
他内敛,他端庄,他温润如水,镜头面前拿捏出一副菩萨样子,不落凡俗一样。偏偏又拽又酷的世界冠军跑来问他:“刘宇,”赞多冲他笑:“要不要一起住?”
赞多眼中有种极深的热忱,猝不及防打碎他的内敛,又撕裂他的端庄,要他在镜头面前露出一个彻底真实的自己。
刘宇不太喜欢。
他学舞十六年,刻在骨子里的,是一板一眼的唱念做打,一丝不苟的踢劈转压。时间久了,便讨厌不走寻常路的变数。
可赞多偏偏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,所遇见过的,最大的变数。
刘宇缓过神来也只是淡淡地笑,将话题敷衍过去:“好啊,”他礼貌又客套:“到时候再看吧。”
这是再常见不过的推诿之词。
他不知是哪里出了错,又或许是直脑筋的日本友人根本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。
赞多反而冲他笑起来,有点傻的样子:“那就这么说好了。”
他说完就跑,等刘宇反应过来,已经连人影都看不见。
就是那时候,刘宇觉得,他是有些讨厌赞多的。
自说自话,自以为是。
都是在演独角戏,丝毫不顾虑别人的感受。
可世上哪有能独善其身的人。
刘宇垂下眼去,再没有说话,也就变成了鼎沸人声中,毫不起眼的一点。
入住那天,刘宇背着大背包,跟着薛八一下了车。
几十个少年叽叽喳喳的,其中不乏热情洋溢的面孔,晨曦的花一样,又朝气,又活泼。
刘宇还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样子,习以为常一样。
身边有人拿他开玩笑,夸他临场不惧,有大将风范。让大家都跟着学着点,不要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。
刘宇也只是笑,跟着他们附和上一两句。
事实究竟如何,他心里很清楚。
人的精力终归有限,全力以赴才能做到最好,因此就不必执着于外物的一些好坏得失,要懂得轻重取舍。
舞台,才是最重要的。
至于住怎样的地方,和怎样的人相处,都不是最要紧。
落叶聚还散,寒鸦栖复惊。
人间的缘分,不外乎聚散合离,强求不了,倒不如不求。
前方吵吵闹闹的,传来笑声与喊叫,刘宇追着声音看过去,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的赞多。
赞多背了个大包站在门口,探着脑袋四处张望,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。
有几分呆。
刘宇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,竟然感到诧异。
几十个人里,赞多并不是最高的那一个,也不是外貌最显眼的那一个,甚至还有个黄脑袋的大卫挡在他前面晃啊晃。
可人潮如水,参差相似,他就是一眼便看见了赞多。
精准无误,毫厘不差。
真是奇怪。
刘宇正出神地想,远处赞多却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一样,猛地转过头来。
几乎是下意识地,刘宇一个撤步便躲到了薛八一身后。
薛八一比他略高一些,他被挡得严严实实,又从肩上露出一双眼睛来。
他看到赞多往这个方向看来,脸上的神色突然有一些高兴,可很快又黯淡下去,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,好像高中课本上,古道西风里的伤心人。
他静了好久好久,几乎成为喧闹人群中,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塑。
直到身边人察觉异样,去拽他的胳膊,赞多才终于转过身去,和力丸一起进了大门。
刘宇还未说什么,便听到身前薛八一长出了一口气。
他抬眼去看,薛八一转过头来小声问他:“我得罪赞多了吗?”
刘宇不明所以,就“啊?”了一声。
薛八一拍了拍心口:“他怎么看着我又笑又瞪眼的,”他啧啧摇头:“他们日本人好分裂啊。”
刘宇沉默一瞬,突然想到了赞多刚刚看向薛八一的那个样子。
他有种很奇异的感觉,就仿佛赞多不是在看薛八一。
而是在看那个躲起来的他。
刘宇看向宿舍门口,那里空空荡荡,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
就好像风吹过他的心口,也并不会留下声音。
莫名其妙地,刘宇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——
赞多,是在找他。
晚上刘宇和高卿尘端着洗脸盆到公共卫生间去洗漱。
泰国弟弟内敛又话唠,挨着刘宇的肩膀结结巴巴地努力对话,可怜又可爱。
刘宇便耐心地听他说,时不时纠正一两个语调的发音,竟也丝毫没有冷场。
他两并肩路过四人间宿舍。
门大敞着,有人聒噪地说话,嗓门好大,传了出来,震得刘宇耳朵疼。
他一转头,看见力丸被刘彰逗得哈哈大笑,瘫倒在床上,于洋在一旁捂着嘴偷笑,还有个人背对着他们,一件一件地往外拿东西。
刘彰瞟见门外人影,极其开心地冲他们打了个招呼:“诶,刘宇!高卿尘!”
他话音落地,房间里立马静了下去,力丸和于洋统统站了起来,略显局促地看着他们,露出一个礼貌又客套的笑。
刘宇刚要回话,就见背对他们的人终于转过身来,理所当然地,也就落在了他的眼中。
他就那么,隔着满地还没有收拾好的狼藉行李,看见了赞多。
刘宇怔住了。
赞多显然也愣住了,手足无措起来,神色慌张又抱歉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最后索性别过脸去,不再看他。
像是心虚。
没来由地,刘宇心中腾地燃起一股火来。
你看这个人,来找他,来问他,来跟他搭话,最后又躲着他。
真是奇葩。
刘宇生了气,也就不再管什么内敛不内敛,礼仪不礼仪,冲其余三人挥了挥手示意,拉着高卿尘就走。
高卿尘有些懵,往后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,不敢说话。
洗漱台水声哗啦啦。
高卿尘看着刘宇护肤,水乳在脸上拍得啪啪响,撒气一般,听得他疼。
他犹豫半天,终于小心翼翼开口:“刘宇,”他晦涩地开口:“你…是不是…在生气?”
刘宇手上动作一顿,转过头来看高卿尘。
他眉眼好看,眼睛的瞳色也漂亮,从这个角度看下去,像漫画里才会出现的人偶娃娃。
刘宇沉默一会儿,才说:“我只是,不喜欢那种感觉,”他笑了笑:“跟我们打破了人家的气氛似的,好像我们做了坏人。”
倒也不算假话。
高卿尘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,也不太清楚状况,只知道刘宇生了气,就比着大拇指来夸他:“刘宇是好人。”
他真诚又傻气,成功把刘宇逗笑了。
“对,”刘宇点点头:“非常有眼光,我是好人。”
赞多才是坏人。
讨人厌的坏人。
刘宇第一次公演舞台没能成为c位。
投票结果出来之后他觉得既意外,又在情理之中。
他从不怕输,被认可的对手打败,也算心服口服。
只是有些怅然若失。
刘宇四岁学舞,年幼登台。
他资质不算最好,只能日日苦功,痛极时,泪水和汗水一起落进眼睛里,又涩又疼。
他一向懂得取舍,知道要做到最好,便能舍得,做到舍得,便能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乏味中,开出花来。
做舞台上,最盛的那一朵。
队友投完票,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。
刘宇便又觉得有一些好笑,队友大概是看他脸色不好,不敢触碰逆鳞。可刘宇扪心自问,并非是他好胜太过,他向来拿得起放得下,输了也不过再百般努力,没什么好后悔。
那心中一些失落,大概只是因为积年累月的习惯终于被打破。
他大概只是不适应,从另一个角度看风景。
可那很好,舞台不是一个人组成的,人生种种,横看成岭侧成峰,总要全经历一遍,才能知晓山的全貌。
刘宇想到这里,就按下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,专心致志投入练习。
他学得好快,整首舞蹈都被顺下来,到后面,几乎就是他和力丸两个人带着全组在练习。
赞多傍晚来找力丸,远远地,便看见刘宇只是穿了一身训练服,却就像朵莲花,绽放在他眼前。
赞多进门,对着大家打了个招呼。
刘宇混在人群里淡淡敷衍了一下,并不看他。
他们这组练习最迟,再耽误恐怕要连晚饭都吃不上。
大家齐刷刷看向力丸,求情一样,力丸一怔,又求助似地去看刘宇。
刘宇觉得好笑,到底,谁是谁的队长啊。
他便点了点头:“先吃饭吧,晚上再顺个两遍。”
得到许可的队员像群孩子,鸟兽一样四散跑出门外,一溜烟就没了身影。
刘宇拿起保温杯准备跟上,走到门口时,却被赞多喊住了。
他回过头去,恰好踏到十九点钟的钟声响起,窗上倒映出瑰丽火烧云,像有人在霞光中点火,又僭越,又浪漫。
路灯跟着亮起来,聚焦一般,从赞多身后打过来。
他整个人都融在天地艳色里,就那么逆光站着,连脸都没法看清,却说不明白的震撼。
刘宇一时间便怔在了原地。
两两相望,他竟觉得紧张。
刘宇小时候,经常这样紧张,上台前,考核时,他掌心出了满手的汗,恐怕哪个动作没有做好,棋差一招,就落得个满盘皆输。
后来渐渐大了,尽在掌控之中,也就不怕了。
他向来喜欢看得见,摸得着的东西。
对于未知和不确定,怀有天然的恐惧。
比如四岁时的启蒙,七八岁时的表演,十八岁那年的考试应选。
此时此刻。
他又变成那个进退维谷的孩子,不敢前进,不能后退,梦魇入魔一样看着赞多。
赞多一步步朝他走来,时间忽然格外漫长,每一步都是煎熬,折磨他惴惴不安的心跳。
赞多踏着光,披着霞走来,终于停到了他面前,就喊他的名字:“刘宇,”他斟酌一下,说:“你不要在意。”
刘宇不大明白。
就见赞多皱着眉头,冥思苦想一样,结结巴巴和他解释:“这次,虽然你不是C位,但是下次一定可以的。”
他好艰难地说完这句话,又强调了一遍重点:“你不要在意。”
刘宇明白了。
他明白了,眼神便一点一点冷了下来。
赞多也跟大家一样,无非是怕他心怀不满,怕他不肯服输,怕他迁怒到别人身上,所以急急忙忙地赶来,做个差劲的说客。
哄孩子一样,虚伪又敷衍。
赞多察觉到气氛不对,刚要说话。
刘宇却抬起头来看他。
刘宇嘴角挂着一点浅浅的笑,眼睛却是冷的,就轻轻地对他说:“放心吧。”
他说:“我不在意。”
不在意那个位置,更不在意其他的东西。
赞多一愣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。
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。
力丸收拾好了东西,背着小黄包出来了。
他被堵在门口的两个人结结实实吓了一跳,满脸不解地问:“你们在干什么啊?”
他下意识脱口而出,是日语。
刘宇便无从回答。
刘宇拍了拍他的肩,示意自己先走了。
力丸点点头,不等赞多说什么,刘宇一转身,大步往前走去。
天彻底黑了,门口的路灯照下来,盈盈一圈光。
刘宇站在灯下回头去望。
便见漫长的走廊尽头,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,低头交谈的瞬间,连影子都重叠在一起。
又熟悉,又默契。
好像蒲公英的种子,背井离乡,又互做对方的家乡。
而他站在好远的位置,毫不起眼的一朵小花,在零落的枝头摇啊摇啊,北风一吹,仍是无能为力,作壁上观。
刹那间,刘宇就明白了先前,那莫名其妙的失落是怎样的一回事情。
那不是他作怪的好胜心,也不是他被打破的习惯。
那是在意,是不甘,是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遗憾。
原来只是因为,他不喜欢做旁观者。
局外人。
没有姓名的过客。
这天他们被允许短暂地在宿舍放风。
薛八一和邵明明开了局,带着大家玩狼人杀。
刘宇和邵明明不算相熟,从前在活动中见过几面。
大概了解对方是什么样一个性格。
刘宇托着下巴,听邵明明用蹩脚的英语解释游戏规则,他手舞足蹈地说了半天,身旁的井汲大翔仍旧一脸懵逼。
刘宇听不下去了,站起身来:“我去找大卫吧。”
邵明明伸手阻止他:“不要看不起我!”
他掏啊掏,从背包里掏出个智能翻译器来。
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,按下翻译,叽里呱啦的机械声日语就冒了出来。
邵明明几分得意,冲着刘宇耀武扬威:“科技改变生活,大人,时代变了。”
嚣张得让刘宇有些想打人。
被一旁的高卿尘拦住了。
几局下来,邵明明输得最惨,刘宇逼得很紧,舌灿莲花,带领所有人一起票他。
邵明明无语了,举着白旗求放过,仓促地结束了游戏。
刘宇大仇得报,终于快意地笑起来,露出一颗虎牙,几分天真。
高卿尘看愣了,邵明明也看愣了。
刘宇在他们的注视下开始自我怀疑,疑心自己脸上究竟沾到什么东西,差点翻出镜子来补妆。
邵明明在他抓狂的前一秒开了口:“刘宇,”他说:“我觉得你最近生动多了。”
刘宇一愣,不说话了。
“真的,”邵明明少见的真诚:“初舞台看你,就觉得虽然好看,但是好端着啊,可是住到一起之后,就发现你也是个凡人,会打呼会梦游会使坏心眼,还会这样笑。”
他毫不顾忌地下定论:“我觉得你这样才好。”
刘宇笑吟吟地把话题岔过去:“我不是人,难道是鬼啊?”
邵明明被他逗笑了:“那你不是要和甘望星抢饭碗。”
他们嘻嘻哈哈,一来二去扯到些别的地方。
先前的话题也就被渐渐遗忘了。
无人在意。
有些事,邵明明是不会懂的。
他们这种人,生来就是要做自己,个性鲜明,张牙舞爪,坦坦荡荡地和世界分庭抗礼。
爱恨都清晰,喜恶都分明。
不顾惜自己,也不顾及别人。
有人爱极,有人恨极,两极分化的严重。
刘宇不是。
他是在流言蜚语中倔强生长的玫瑰,深知世人的爱慕有多么浅薄,只想拥有明媚的花朵,却嫌弃它满身的刺。
一时的放肆,或许还能被追捧为真情流露。
可那也要恰当,也要知足,也要小心翼翼丈量其中分寸。
毕竟没有人,会长久地供养不能被驯服的花。
况且活在想象中,本就是他们这一行的天职。
他向来是个不敢冒险的人,便不能逞一时之气,自断后路。
太危险,太放肆。
都不应该。
刘宇想起,还在北舞时,老师们曾说过的话。
老师恨铁不成钢一般地劝他,要他刻苦练功,要他不要冒进,要他不要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创新。
老师们都是上一辈舞者中的佼佼者,字字真心,句句为他。
是他自己放弃的,他不想做千人一面中,面目模糊的那个群舞,也想要一枝独秀,被人记住。
他拿命来博前程,做好全力以赴的准备,就要懂得轻重取舍。
都要有分寸。
不该做的事,不该碰的人,都得舍得。
他早就明白。
第一次公演舞台结束,刘宇跑到摄影棚后面去打电话。
他随意地往台阶上一坐,靠着墙跟妈妈汇报日程:“有好好吃饭,当然有好好吃饭。”
“还行吧,累倒还好,就是没手机玩真的无聊。”
“这电话?这电话是我偷偷求节目组求来的啊,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赶紧说啊,人家就给我十分钟。”
“那我必须跳得好,你儿子你不知道吗?到时候节目播出你就能看见了。”
“没得瑟,我就,正常发挥啊。”
他与家人说话时,有种不易察觉的孩子气,使人忽然想起,哦,原来这也不过是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。
他也会嘚瑟,会抱怨,会无意识地跟妈妈胡闹。
刘母大概挺满意他的回答,最后只问:“认识新朋友了吗?”
刘宇一怔,说不上话来了。
朋友这个词有一些重,人与人之间交往,都是看双方的相处,他不能一厢情愿地把人家划分进朋友的阵营里,太过自以为是。
最后他也只是说“有吧。”就匆匆挂了电话。
海花岛的阳光热烈,几乎不像冬季。
他的家在南方,冬里却也能吹到冷风,提醒他旧的一年又要过去,一切都要迎来新的开始。
刘宇开始怀念皖城的冬天。
海花岛的冬日也有百花绽放,令他几乎有了时间错乱的感觉。
太阳明晃晃照过来,一视同仁,也就令他几乎分辨不清自己的真心。
刘宇不急着回去,就撑着下巴悠闲地坐在台阶上晒太阳。
直至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。
他一回头,恰好那人拉开后门出来,两两相望,狭路相逢。
刘宇动作一顿,顷刻后出于礼貌地点了点头。
对方比他更加迟钝,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挪动到他身边来坐下,沉默良久,才说出口:“我看见你给我点赞了。”
他说的是刚刚的公演舞台。
谁都没有想到赞多会输,可事实就是如此。
刘宇平心而论,赞多跳得很好,舞蹈是骗不了人的,那是身体所能传递的最原始的共鸣。纵然没有赢得比赛,仍然无冕之王。
他也是舞者,同样好胜,便能明白赞多那时有多么难过,所以为他点赞,都是出于尊重,不必顾忌个人感情。
可惜赞多没有看见,无视一样转身就走。
刘宇也并不是十分在意。
某一天的傍晚,万里云霞前,昏黄路灯下,他便已经明白自己与对方之间泾渭分明那条线。
他是个局外人,便不必多求。
反正他们本来,也并不相熟。
所以赞多追出来说这一番话,刘宇完全始料未及。
刘宇诧异地转过头去,便见到赞多又露出了那种抱歉的眼神。
他不喜欢这种眼神。
好像他是个坏人,要对方委曲求全地来哄。
刘宇便不说话了。
他沉默下来,赞多反而更着急的样子,手足无措地掏出个什么东西来。
叽里呱啦地,他听到赞多自言自语地说日语。
一句他都听不懂。
刘宇忍无可忍,刚要回头去怼。
便听到熟悉的机械声,在一片空白中响起。
“我不是无视你,我只是觉得没脸见你。”
那是冷冰冰的人工智能声音,并没有什么温度,刘宇却听出懊恼。
他循声看去,就见赞多手上握着邵明明的那只翻译机器。
哦,邵明明说的没有错。
确实是科技改变生活。
刘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大约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理由。
他觉得荒唐,却又合情合理。
赞多是世界顶级的舞者,输在了一个十八线小节目的舞台上。
他那样好胜,便不能原谅自己的失败。
都说的通。
只是,刘宇不明白,为什么偏偏是不要见他。
他想不明白,重重思绪从脑海中略过去,电光火石间,便想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。
他想到赞多来练舞室跟他说话的那个晚上。
刘宇缓慢地眨了眨眼,从赞多手上拿起翻译机器,就问:“赞多,”他说:“那天,你为什么要跟我说,让我不要在意这次的C位。”
赞多愣了一秒,却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。
他掏出来瓶药酒和棉签,不由分说地就去卷刘宇的裤脚。
刘宇的腿上有伤,舞台上最后那一跪,直接伤到了他的膝盖。
只是他不曾开口,别人也无从知晓。
刘宇还没反应过来,蘸着药酒的棉签已经按到了伤口上。
他疼得一个激灵,逼出泪来。
他皱着眉去看赞多。
就在赞多单膝跪到地上,阳光从他们头顶倾泻而下,他的睫毛垂下来,落下一小片阴影,依稀是一个专注的轮廓,虔诚又温柔。
刘宇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赞多却开口了。
赞多说:“因为我很清楚输和赢的区别,”他说:“所以我不希望你也因为输了而不开心。”
这是一个刘宇从没想过的答案。
真是啼笑皆非的原因。
赞多小心翼翼地上完了药,又对着伤口轻轻吹了一下。
他抬起头来,露出一个笑容:“我母亲跟我说,这样伤口会好得快一些。”
好孩子气。
刘宇第一次觉得,赞多这个人,大概也没有那么讨厌吧。
他只是,和自己不同罢了。
刘宇想了想,便站起身来:“行吧,我们回去吧。”
他说着,推开了门,却又停住步子。
他像是想到了什么,没有回头,就问:“赞多,”他说:“他们是不是让你尽量不要跟我说话?”
他们是谁,不言而喻。
赞多没有回答,近似乎一种默认。
其中的缘故,刘宇大概是能明白一点的。
选秀是一场盛大的拍卖会,商人逐利,精心挑选最好的商品待价而沽,编撰剧本,引导舆论,每句话每个镜头都要合乎标准,按照他们心中的那个方向发展。
不能出格,不能僭越,都会贬值,引起轩然大波。
不过都是资本与市场的博弈。
见得多了,也就习惯了。
刘宇并不知道他在这场博弈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,又拿到怎样的剧本,可他知道人不能和群体的力量相抗衡,也知道他的故事不会和赞多有关。
他背后的公司,流量,对于上位者而言,都太不值一提,当然不配捆绑销售。
好半天后,刘宇轻声说:“听他们的,别靠近我。”
他的声音太轻了,像一个破碎的梦。
赞多仍旧没有说话,倔强地看着他。
刘宇明白,大概是,他并不喜欢那样的规则。
可总得顺从。
刘宇转过头来,眼中并没有什么波澜:“赞多,”他平静地宣布:
“我们扯平了。”
像一句谅解,或是安慰。
后来是越来越激烈的竞争,好多人赢了,得到留下来的机会。
更多的,是离开的人。
熟悉的面孔一点点减少,刘宇觉得这节目其实现实得可怕。
他们终其一生,也正是在不断地和他人告别,不断地面临失去。
能握在手中的,其实微乎其微。
到了后半段,赛制紧张得让每个人喘不过气来,素材要剪,片子要审,人设和播出片段都要有话题度,节目组忙着和敌台打擂台,身后的投资方都要看到成绩,火烧眉毛一样压榨时间。
时间又来催赶他们,把每一个人逼到窘迫的角落,他们奔波在摄影棚和练习室之间,碎片时间全部用来录像拍照,广告备采,室友之间都很少说得上话。
决赛前的某一轮,薛八一要走了。
他们那个十人间的大宿舍,如今竟有些空空荡荡的。
刘宇抽时间去送他。
薛八一大包小包地出了门,行李都搬上车了,又跑回来跟他喊:“刘宇!”他笑了笑:“你要出道啊。”
刘宇还没说什么,一旁的粉丝倒都感动哭了,眼泪汪汪地喊:“刘宇,妈妈一定会送你出道的。”
刘宇一愣,很真诚地说了句“谢谢。”
说给粉丝,也说给薛八一。
他选择了这条路,又被好多人所选择,
再艰难,都得走下去。
晚上的时候,刘宇发了高烧,
节目播出到了这个时候,风言风语便不是没收手机所能阻止的。
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每字每句,都落入刘宇耳中。
毫不掩饰的妄加揣测,不假思索的恶毒谩骂。
他变成公众人物,剖开了曝晒在太阳下,游街一样接受每个人的指点。
什么都藏不住。
是了,这就是世俗。
昭昭示众,众目睽睽,每个人抛下一粒沙,压向他时,便成了一座山。
爱和恨都成倍放大,走向两个极端。
刘宇觉得,他其实是不该介意的。
他一向懂得取舍,牺牲一些什么来换取登顶,并不算吃亏。
说来说去,还是他太脆弱。
“门”吱呀一声被推开了,有束光便穿透满室的黑暗,落在了他脸上。
破晓一般。
刘宇眯起眼,看向光源的尽头,有个人一步步地走了进来。
他蹑手蹑脚地,停到刘宇床边。
刘宇看不清人,大约辨认出来是一个高挺的轮廓,很熟悉的样子。
他有了答案,又把脸埋回被子里,并不去看那个人,瓮声瓮气地:“你不是应该在参加游戏录制吗?”
那人似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,床边的位置陷下去松软一块。
他说:“我们玩看图猜人物,有张照片我不认识,他们说可以求助场外选手,我找了一圈,只有你在。”
刘宇露出双眼睛来看,果然看见角落里的摄像机悠悠转头,不知什么时候,对准了他们。
节目到了现在,工作人员比选手还多,他们被紧盯着从不聚首,同一个节目,两个陌生人一般。
刘宇已经不记得,上次私下见到对方是什么时候。
要不是游戏规则机缘巧合,恐怕到节目结束,他们都能保持这个不见面的记录。
他看了看对方,又觉得生气:“我是个病人,”他说:“你要病人帮你玩游戏?”
赞多便笑了,从兜里掏出照片来,拿微弱的手电灯光照亮了,递到刘宇面前。
那照片里的男人面容,便清晰出现在刘宇面前。
他看了一会儿,觉得无语:“你到底是不是日本人?”
他拿不可救药的眼神看赞多:“他,你都不认识吗?《热血高校》、《无间双龙》、《人间失格》,你一部都没看过吗?”
他默默吐槽:“连我都看过。”
赞多面不改色:“我在美国待的时间比较久,大多数时候都在训练。”
合情合理。
他问刘宇:“所以他叫什么名字?”
刘宇不知道怎么了,大概因为生着病,人都幼稚起来:“我不告诉你,”他不讲道理:“我要让你输。”
赞多却看着他:“刘宇,”他说:“我们可以一起赢的。”
他用的是“together”,好像超英大片里,美国队长苦口婆心地说服钢铁侠。
状似无意,又像试探。
刘宇看了他一会儿,再开口的时候说:“我是个病人,我要睡觉了。”
赞多却纹丝不动。
他们在黑暗中对望了一会儿。
赞多忽然说:“我听力丸说,你告诉过他,你的家乡在春天会开杏花。节目结束之后,我也想去看看。”
刘宇真的感觉到困了。
说来奇怪,他先前分明是冷的,四肢百骸都是寒意,冰天雪地里喘不过气,现在却暖和起来,像是被人一点点捂热了。
他总要给好心人一点回礼,不能不知好歹。
在彻底被黑暗包围前,刘宇说:“好啊,”
“我带你回家。”
那段游戏录制到底没有播出,刘宇知道时,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。
他拿着手机翻阅当时的评论,发现清一色全是观众在辱骂节目组。
偶尔穿插着一两条神秘兮兮的爆料,说是因为赞多不敬业,当场离开,才导致游戏没有录制下去。
又被赞多的粉丝骂了个狗血淋头,说他张嘴就来,营销号真会编。
刘宇看着看着,却想起后来的事。
后来也没什么稀奇,不过是他和赞多又像透明人一般王不见王。
有时候刘宇会怀疑,那个晚上是否只是自己一场空梦。
毕竟梦里的赞多居然说要和他一起赢。
决赛夜仿佛高考,期盼着,煎熬着,却梦一般就过去了。
结束的时候,仍旧没有实感。
淘汰的选手全部归位,大家被塞进两只大巴里,一路开去庆功宴。
有人在唱歌,起了头后变成大合唱,一车厢的鬼哭狼嚎,其中曾涵江最起劲,像打醉拳的沸羊羊。
薛八一坐在刘宇身旁问他:“出营了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?”
刘宇冲他笑:“以前怎么过,以后就怎么过啊。”
薛八一却摇头:“不一样了,你知道的刘宇,不一样了。”
刘宇没有说话。
车子一路开到酒店,节目组果然豪气,包下整层宴会厅。
啤酒抱上来一箱又一箱,大家轮流去打圈灌酒,排好的席位全乱了。
刘宇抱着啤酒瓶笑,他喝酒也是那种内敛的样子,醉到脑袋都乱了,嘴角仍然有一点笑,看上去反倒比平时乖巧。
导师拖着赞多和甘望星上台表演节目,简直乱点鸳鸯谱,刘宇看着他两完全不合拍地手舞足蹈,现场的气氛反倒被炒向最高潮。
刘彰猛烈地鼓掌:“我最期待的画面出现了,我倒要看看是甘望星先学会跳舞,还是赞多先学会长沙话。”
一片混乱里,有人端着红酒过来碰杯,落座在刘宇身边。
他转身去看,便见是一个眼熟的执行导演。
他两没什么交情,如今刘宇也懒得敷衍,便没有理他。
导演也不着急,慢悠悠地抿完了酒,张嘴却对他说:“谢谢。”
他似乎确信刘宇能够听懂,扔下两个字就不再说话了。
台上赞多被甘望星逗笑,舞也终于跳不下去了。
刘宇看了一会儿,才说:“我不是在配合你们。”他说:“我和你们不一样,我只想他自由。”
执行导演惊讶地看向他:“你,”他顿了一下,不敢相信:“你是真的…”他不敢说出后半句。
刘宇却垂下眼睛,是的,人人都在做戏,计算利益,顺应炒作,连嚷嚷着磕生磕死的女孩子们也抱有清醒。
只有他动了真心。
执行导演似乎不太明白了:“既然这样,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听我们的躲开他。”
刘宇轻蔑地笑了一声,斜眼看过来时,眼下便有颗泪痣生动:“你们拦不住我,”他似乎有一些倨傲,可转瞬又低下头去:“拦住我的不是你们。”
而是那无尽滚滚的世俗。
刘宇说:“最好的舞者是自由的。”
“导演,”刘宇喊他:“你知道吗?我跳了十六年的舞,直到今天,偶尔有人提起我,最先议论的都是和舞蹈毫不相关的东西。”
“绯闻也好,八卦也好,娱乐至死,他们津津乐道,可我会难过。”导演愣住了,刘宇哽咽了一下,接着说:“连这些都能变成凌驾在舞蹈之上的标签,那你说,一个被男人喜欢的舞者呢?”
导演不说话了,答案不言而喻。
刘宇很平静,说出来的话却残酷:“要命一点,他会直接被断送职业生涯。”
刘宇摇了摇头:“我不要那样,”他说:“我要他一生顺遂,永不坠落,永远闪闪发光,永远自由,永远被爱。我要他远离这世俗的一切,”
“那世俗里包括我。”
他一向是个不与命运过分抗争的人,懂得适时的明哲保身,顺应天理。
可是这次,刘宇倔强地说:“我要强求,我偏要强求。”
就求他喜欢的人,平平安安,得偿所愿。
远处传来喧闹,是表演结束了,刘彰继续上去热场子,而赞多却跳下台,隐约朝他们的方向走来。
刘宇看着他渐行渐近的身影,猛地发觉他好像终于找到当初讨厌赞多的原因。
因为他强大,却天真。
他拿赤诚的眼睛看世间的一切,不计后果不顾代价地往前奔跑。
傻瓜一样,伤到自己。
刘宇并不怕流言蜚语,唯独怕一起面对。
他不能忍受那样的天真,被磋磨,被践踏。
也不能允许数十年的苦功,因为区区的萍水相逢,毁于一旦。
他不舍得。
他输给资本,输给世俗,也输给自己。
彻彻底底。
赞多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。
导演最后看了他们一眼,端起杯子走了。
面对面对望的两个人却充耳不闻,眼中只看见彼此。
赞多在刘宇面前蹲下来,仰头去看他:“你喝酒了。”
刘宇笑着纠正:“我喝醉了。”
也许是气氛热烈,也许是酒精作怪,刘宇怔怔地看着赞多抬起手来,摸上了自己的侧脸。
他的手指轻轻贴在刘宇的眼角,小心翼翼。
周遭山呼海啸,人群涌动,并没有人注意到渺小的他们。
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后,他们终于偷偷藏起。
赞多专注地看着他:“刘宇,”他说:“你看呐,你这里也有一颗痣。”
他认认真真地问:“你说这是不是叫”他说出刚刚学会的成语:“命中注定。”
那究竟是什么意思,刘宇不愿去想,也不敢去想。
有人在倒数,声音好大,像是计算他们仅存的时间。
刘宇在赞多的视线中,逐渐败下阵来:“赞多,”他低下头笑了一下:“我们赢不了了。”
赞多还没明白他的意思,被远处导师喊了一声。
他懊恼地回头去看,就冲刘宇说:“等我一下,我马上回来。”
他踏着倒计时离开。
刘宇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大声地喊:“赞多。”
那个人便转过头来。
在一片欢呼声中,刘宇冲他笑起来,眼圈却是红的,他笑嘻嘻的,就喊:“听他们的,别靠近我啦!”
赞多没反应过来。
倒计时来到尾声。
全场一起大声喊出“三”
“二”
“一!”
“砰”得一声。
漫天的礼花从天而降,落在每个人头顶。
赞多看见刘宇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,便突然转身离开。
礼花纷纷杂杂,人潮汹涌澎湃,全变成具象的墙,阻挡着他。
赞多竭力拨开障碍,追了出去。
穿过层层阻碍之后。
他只看到茫茫夜色,没有刘宇。
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那是拒绝,是逃避,是来自刘宇的最后通牒。
只对他说:
“赞多,岁岁平安。”
平平安安,得偿所愿。
刘宇20岁这年参加了选秀节目,小有名气。
春节的时候他回老家过年,三十晚上出门丢垃圾,竟然发现有狗仔偷拍。
他转头把这件事发到大微信群里。
好几个人跳出来大喊“羡慕。”
邵明明嫉妒到扭曲,泼他冷水:“人家可能只是想拍拍你今年有没有谈恋爱,有没有塌房罢了。”
刘宇不置可否,打字回他:“我可是很有职业道德的。”
后面好多人跟着附和,几乎刷了屏。
刘宇不再看了,坐到妈妈身边去剥橘子。
春晚的节目乏善可陈,刘宇看到好几张眼熟面孔,出于工作上的合作关系,拿起手机拍了电视屏幕,给对方发过去,片刻后收到回应,寒暄了一阵。
过了一会儿,有个小品开始演出。
电视机传出阵阵笑声。
刘宇转头去看,却见爸妈早就睡着了。
他们往年,都是要守岁到凌晨的。
刘宇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,起身关了电视,又从卧室抱出被子给父母盖上。
然后走到阳台上去发短信。
大概都是些新年到,好运来,除夕之夜祝福到的废话。
群发到工作伙伴的手机上。
他倚在栏杆上吹冷风。
远处有孩子在玩烟花,流光溢彩地,闪烁成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洋浦港。
刘宇觉得有些奇怪,他在春天里想家乡,却又在家乡想念起海花岛的春天。
他的人生,总是不合时宜。
又过了一会儿,手机闹钟响起,打破荒凉的寂静。
刘宇掏出手机来看,已经二十三点五十九分。
他眨了眨眼,打开微信,踩着点往一百多人的大群聊里发了个红包。
零点钟声响起,他的消息在同时发送。
刘宇说:“岁岁平安。”
那些领了红包的兄弟便也回他:“岁岁平安,新年快乐。”
刘宇从上往下看了一遍,最后收起手机。
新的一年也就来了。
这一年,刘宇二十一岁了。
到了夏天的时候,刘宇在北京给一个庆典站台。
恰好遇到高卿尘在同一个文化厅做宣传。
他们结束后匆匆见了一面。
高卿尘和他在双男主的海报面前合影,刘宇又把这张照片发到微博上,帮他宣传新戏。
他们略微寒暄了一会儿,大多是问几句近况,再聊一聊从前的事。
这个词说出来的时候,两个人都愣了,高卿尘摸着后脑勺感叹:“明明感觉还是昨天的事,原来已经那么久了。”
久到可以被称为从前。
刘宇就笑笑:“久到你普通话都这么好了。”
高卿尘的中文进步好多,如今再交谈,已经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。
他一向聪明,学得很快,不像有人,结结巴巴过了那么长时间,都说不完整一句话。
高卿尘有些不好意思:“我真觉得选秀的事,就跟昨天一样。”他说:“真的,好多事我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。”
“比如你梦游居然是睁着眼的,我半夜醒来真的很怕你会摔倒。”
“比如邵明明在宿舍偷偷藏手机看电视剧被工作人员抓住,好一顿臭骂。”
往事桩桩件件,他记得好清楚。
逗得刘宇笑起来。
过了一会儿,助理过来了,提醒高卿尘时间紧迫,他们还有场子要赶。
高卿尘冲刘宇抱歉地笑,起身要走,步子却又顿住了。
刘宇正不明所以的时候。
就见高卿尘转过头来跟他说:“刘宇,”他语气平缓:“我又想起一件事。”
刘宇不说话,耐心地听他讲。
“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抢宿舍的那天晚上?”
刘宇当然记得。
就听高卿尘神色抱歉地说:“那天晚上回宿舍后你睡着了,赞多来找过我,他要我带给你一句话。”
刘宇张了张嘴,没有说话。
高卿尘的面容逐渐和别的什么重合起来,一眨眼,他又听到北纬十九度的海浪声。
“赞多说,对不起。”
“他食言了,没能和你一个宿舍。”
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一句话。
就算当年听到,其实也没什么用。
刘宇笑了笑,就说:“没关系。”
说给高卿尘,也说给海花岛上迟到的阳光。
年终,刘宇上了春晚。
他在一档歌舞节目里镶边,陀螺似地转圈圈,正脸拍下来不过五秒的镜头。
像他这样的艺人,台上还有好多个。
刘宇下了台,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。
有个工作人员上来拦住他,那姑娘好心提醒:“零点大家还可以上台一起迎接新年的,搞不好还能有镜头,你要不要等一等?”
刘宇就笑了,他感谢姑娘的好意,又说:“不用了。”
北京的冬夜好冷,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刘宇打开手机,看到零星几条是认识的朋友发来微信,配图是那五秒钟的他,祝贺他事业更进一步,又说了几句场面话。
他又倔强地看了一会儿,像是在等什么,可也没有等到什么。
司机开车拉着他往机场狂奔,不是回家,而是赶下一个剧组的活动。
车子风驰电掣,在无人的大道上不管不顾地向前冲。
刘宇靠在车窗上,眼前的高楼林立,霓虹闪烁,交织成海,全落在他的眼睛里,却又飞速地后退,离开他的视野。
都变成一去不返的过去。
叮咚一声,他的手机闹钟响起来。
刘宇这才打开微信,慢条斯理地群里发了四个字,踏着零点的钟声,一起发送出去。
“岁岁平安。”
刘宇二十四岁生日的前几天上了微博热搜。
他那时正在横店一个剧组里拍戏,古装剧,小成本,他演武艺高强的痴情男二,吊威压的时候落地不稳,摔了一跤,还好并不严重。
但剧组敏锐,嗅到机遇,将他包装成骨折病人送进医院,各大营销号首页上,轮流挂着照片,全是他包成粽子一般的腿。
刘宇点进热搜去看,热门评论下面有关切的粉丝,更多是一头雾水的路人,纷纷问起这人是谁。
他的粉丝便拉出履历,一条条向人家安利,数据转了一条又一条,热度高居不下。
罗言来看他时,已是事发的第三天。
他们这两年很少见面,逢年过节时才会社交软件上互相寒暄。
罗言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,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。
刘宇咬着苹果听他说话,间歇里插上一两句话嘴,他们还算融洽。
过了一会儿,罗言突然说:“对了,”他有点兴奋:“上个月我去深圳参加比赛时,遇见了力丸。”
刘宇动作一顿,转头看他。
就见罗言有点不好意思:“只是我是选手,他是评委。”
他说完又觉得奇怪:“就是力丸都来了,赞多却没来,还挺让人惊讶的,我问力丸的时候,他说赞多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中国了,不可能没有活动方邀请他的吧?”
刘宇握着苹果的手指逐渐捏出青白颜色,窗大敞着,风就吹了进来,空荡荡的,落不到实处。
刘宇笑了笑,却只问:“你又去参加选秀啦?”
罗言讪讪地应了一声:“一个街舞比赛。”
总是这样的,人生漫漫,有人周而复始寻找出路,有人一往直前抛却过往。
有人困顿其中,有人头破血流。
没有什么是正确的答案,不过都是看那一刹那的取舍,因缘际会,各吞苦果。
刘宇就点了点头,真心实意地说:“加油啊罗言,祝你成功。”
晚上刘宇梦到奇异往事。
梦里的他还是二十岁,昏暗的走廊里,梦游一般地走向身处尽头的某个人。
大胆又愚蠢,直冲冲地,就往人家怀里撞。
那被他当成抱枕一样的人像是呆住了,一动都不敢动的。
良久之后才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头发。
刘宇看了一会儿,突然觉得好笑,那是他最好的二十岁,年轻,热烈,满怀憧憬,一腔孤勇。
可惜梦是假的,人是假的,情也是假的,都是假的。
他在二十岁时,和对方并不算相熟,也自然不会自作多情到投怀送抱。
于是身在其中,却很清晰地认识到,眼前这一切,都只是黄粱一梦。
庄周梦蝶,自欺欺人。
早晨八点的钟声吵醒了他。
刘宇睁开眼睛,便看到澄澈天光。
他床边的柜子上摆满了鲜花,水果,礼物,蛋糕,大概都是粉丝送来的。
蛋糕做得很漂亮,漂亮到让人没法忽视。
令人大梦初醒,惊觉今天原来是他二十四岁的生日。
日历又翻过一页,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,他是山川中微不足道一粟,只有向前,不能回头。
导演和经纪人一起推门进来了。
经纪人拿起蛋糕鲜花旁的信件贺卡,问他怎么处理。
刘宇看了一眼,就说:“先收起来吧。”
导演跟他报喜,就说这次热度很好,他们这部剧未播先红,已经有两个平台过来接洽,询问刘宇什么时候能返组拍戏。
你看,人真奇怪,明明知道他没得选,偏偏都要来问他。
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。
刘宇就笑了笑,懂事且敬业:
“随时可以。”
隔年古装剧播出,撞上几部大IP的改编剧,反响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好,但好在也不算平平。
刘宇作为主创,被平台邀请参加一个影视行业的颁奖礼。
来宾名单上有曾经的导师名字,刘宇做完妆发,去休息室跟导师打招呼。
导师年初有部现实题材的电影上映,风头正劲,和几个制片人导演聚成一团,聊得火热。
刘宇进去鞠躬问好,看到导师眼中闪过茫然,好半天后才反应过来。上前跟他握手:“好久不见啊,”他热情体贴:“最近怎么样?”
并不提名字。
曾经的刘宇或许是不能明白的,但现在的刘宇不会。
他明白导师也并非故意,即使是他,现在也不能流畅地记起曾经每个人的名字。
甚至,连长相也模糊了。
导师已经足够周到。
他也不能不知好歹。
刘宇扯出微笑来和导师打太极,一推二就,说到自己最近在放假,待在家里看剧本,闲来无事的时候练一练功。
沙发上坐着的男人是舞台总监,听到这话来了兴趣,问起他专业学的是什么,有什么拿手的剧目。
最后他说:“再过两个月,我在地方台有中秋场晚会要办,舞蹈节目里还差两个没选好。”
导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,并不介意做个顺水人情:“我们这孩子当年在节目里跳得可好了,”他转头问刘宇:“能不能给各位老师展示一下?”
刘宇点点头,从善如流:“当然好。”
27岁的七夕,一直跟着刘宇的助理姐姐要回乡结婚了。
他给对方包了个大红包,私人宴上喝得酩酊大醉。
经纪人遮遮掩掩把他塞进保姆车,生怕让狗仔拍下,偶像失格。
刘宇整个人陷在椅背里醒酒,刘海散下来,挡住了他的眼睛。
城市的灯光落在他身上,像是有了具象,令人心生僭越,以为能够徒手摘光。
窗外行人匆匆,有情侣牵手路过,一家三口站在喷泉前合照,更多的人形单影只,夜色里奔跑,一转身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。
刘宇看了一会儿,忽然开口打破寂静:“第七年。”
经纪人怔住了,转头问他:“什么?”
刘宇微微抬起下巴来,微妙的居高临下,几分得意:“我说,这是第七年了。”
经纪人一头雾水:“小宇”,他啼笑皆非:“你在说什么啊?”
刘宇理直气壮地转过脑袋去,不理他了:“我喝醉了。”
像是怕对方不相信似的,他又重复了一遍:“表哥,我醉了。”
喝醉的人说的都是假话,不能当真的。
经纪人有些无奈:“好好好,你喝醉了。”
他拿出iPad来看邮箱,十来份简历一一扫过去,筛掉一批之后问刘宇:“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新助理?”
刘宇头也不会:“都行。”
他向来不执着这些。
经纪人“嗯”了一声,便给看中的几个人发去面试通知。
过了半天,刘宇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喊他:“哥,”他说:“不要找年纪太小的。”
他言之凿凿:“我还不想被喊哥哥。”
他状似无意地抱怨:“我还不想老。”
经纪人有点无语,还是说“好”。
新助理精明能干,是个女孩,处女座,有洁癖,做起事来条条有理,和刘宇一边大。
初次面试时,喊他“小宇”。
刘宇觉得很满意,二话不说就把人给留下了。
第二年他到贵州参加真人秀节目,农家小院里劈柴烧火,烟火缭绕,熏得他狼狈不堪。
助理匆匆过来跟他说,他父亲上礼拜申请提前退休,资料已经审批完毕,明天就是退休仪式,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回去参加。
刘宇和节目组商讨到半夜,亲自推荐了接替人选,赔了钱道了歉,天还没亮时,坐车越过云贵的绵延山川,往家的方向赶。
他这一年很少着家,到小区门口时,有种奇异的陌生感。
仪式结束,刘宇扶着父亲回家,突然发现小区墙头上探出一枝杏花来。
又到春天。
父亲突然平静地说:“我跳不动了。”
刘宇一怔,说不出话来。
父亲又拍拍他的手,开玩笑一般:“以后这个家,你就是顶梁柱了。”
他自以为是的拒绝和抗争其实都没有用。
兜兜转转,那命运般的未来,还是落到他肩上。
刘宇想起小学课本上学过的《城南旧事》。
原来他同林海音一般,都早不是小孩子。
他已经不是二十岁,不再嘚瑟,不会抱怨,再也没有胡闹。
他们都要长大。
而花都要落下。
春去冬来,迎来送往,枯荣之间,便又是一个三年。
晚上刘宇下了节目,拿起手机一看,就见妈妈发来最新照片,是她站在粉色花海前,眉眼弯弯地看镜头,一笑和他七分像。
妈妈到了这把年纪,仍旧有些岁月不曾败美人的味道。
刘宇笑了笑,回一个“点赞”过去,抬手将手机收回兜里。
远处有几个学员推推搡搡地过来。
为首那个被推出来做代表,害羞地朝他笑,就问:“老师,能不能跟您合影?”
刘宇一愣,点头说好,便被几个大小伙子团团围住了。
闪光灯亮起,他熟练地扯出笑容。
学员们都很高兴,有人拿发照片当借口,见缝插针加上他的微信,自以为高明得很。
刘宇恰好点进聊天页面,被人看见他母亲照片,有个学员发出感叹:“刘老师,”他语气惊讶:“你和伯母好像啊。”
刘宇一怔,低头去看学员发来的照片。
照片上的他在笑,眼角便牵扯出一些细小的纹路。
学员们大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,恭恭敬敬地喊他老师。
这一年,总台一档选秀节目邀请刘宇来做评委,他言谈温润,专业上又一针见血,因此热度大增。
入行以来,挣扎混沌十来年,总算是有了成绩。
台上的选手,千篇一律的一个样子,连自我介绍都套路化得让人犯困。
终于有学员大概做足功课,壮着胆子向他提问:“那刘老师觉得,我们现在的比赛,和您之前参加的比赛有什么不同吗?能不能分享一些好的建议给到我们?”
刘宇尚且没有说话,倒是旁边的评委激动起来,惊诧地问他:“就你还参加过选秀啊?”
他声音好大,身后编导都觉得不妥。
刘宇却体贴地笑,不动声色地带过话题:“一看您就不关注我,不但参加过还不止一次呢。”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些公式话。
总算没有让场面太过尴尬。
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,他还年少时,拿温润如玉的外表四处骗人,开口才能被察觉出端倪来。
邵明明说他,棉里有针,冰下藏火。又倔强,又好强。
雪里寒梅,铮铮傲骨。
千万次跌倒,仍旧不服输。
晚上刘宇开车回家,路上接到薛八一来电。
小区快到了,刘宇挂了电话,把车子开进地库。
薛八一那边支支吾吾地说:“刘宇,”他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他说:“我妈亲戚介绍的,谈了两三个月了,大家都觉得挺合适的。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。”
刘宇一怔,忽然反应过来他们都是三十岁的年纪了。
结婚生子,成家立业,都是这个年纪无比正常的话题。
只是那是薛八一,那是曾说过“我没有最后一次,我只有下一次”的薛八一。
那样的薛八一,不属于结婚生子的草草归途。
黑暗的地库里,刘宇说不出话来。
他既不能虚伪地说恭喜,也不能强迫自己送上祝福。
他了解薛八一,就不能像昭昭大众那样敷衍他。
最后他也只是说:“你决定了就好。”
他们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。
薛八一忽然说:“刘宇,”他说:“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,可就在刚刚那一刻,我突然有了种很奇怪的直觉,如果我的直觉是真的话,我认为这件事,我有必要告诉你。”
刘宇笑了一声:“什么事啊,这么严肃。”
薛八一就说:“六年前,你受伤住院的那天,赞多打电话找过我。”
那是跨越重洋的来电,急切地传递到他这里。
“他问我,你在哪里。”
时间忽然格外缓慢,每分每秒都是煎熬。
刘宇仿佛网络延迟,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薛八一的意思。
他突然一把推开车门,跳下车,风一般朝着电梯间跑去。
他的心跳从未那样快,仿佛天地之间,初生一般地用力活着。
电梯被占用,刘宇呆了一会儿,突然推开楼梯间的门发足狂奔。
他扶着门框到了六楼,气喘吁吁。
他伸手去开门,连拿钥匙的手都在抖。
房间有两扇门,一间用来当卧房,另一间堆满粉丝的信。
刘宇发疯一般在其中翻找起来。
那夹杂着过去风雪的信件,便落在了他面前。
刘宇面无表情地打开,就见里面是歪歪扭扭一行字。
写“生日快乐,岁岁平安。”
他看了一会儿,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。
肩膀却一点一点,抖了起来。
少年不识愁滋味,爱上层楼,爱上层楼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
如今识得愁滋味。
只言片语,诉尽离愁。
旧时光像破碎图片,逐渐拼凑还原全貌。
那是十九点钟的晚霞,二十来岁的赞多,伶仃路灯下的他。
是他十年来,不愿承认和懂得的,汹涌爱意。
刘宇在三十岁这一年,姗姗来迟地懂得了二十岁那年,赞多说过的话。
他说,刘宇,我们可以一起赢的。
欲说还休,欲说还休,困在相思下。
刘宇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,突然掏出手机来给经纪人打电话:“表哥,”他开口瞬间,居然哽咽:“我要去日本。”
经纪人像是没大明白:“你说什么?”
刘宇却不管不顾了。
他跑到卧室,拉开抽屉,掏出身份证和护照,抬脚便往外走。
经纪人大概听到响动:“刘宇,你干什么,你冷静点好不好!”
他喊:“日本那么远,你去做什么?谁陪你去?你想清楚再出发行不行?!”
刘宇却说:“我就是想得太清楚了。”
“我就是想得太清楚了,哥。”
太清醒,太冷静,太懂得失,才会错过,才会心甘情愿放走希望。
清醒到愚蠢。
十年,整整十年的岁月,都像是在这一刻爆发了。
刘宇背上包,像个勇士一样投入茫茫夜色,说出来的话却又孩子气:“我要去日本,现在就要去,多远都要去,一个人也要去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颤抖,近乎成了一种哀求:“哥,让我去见他吧。”
周旋盘桓整十年,他还是吐露出二十岁时,就已经无法掩饰的真心。
求求世俗,让我爱他。
飞机滑过云层之上的时候,刘宇缓慢地将这十年整理了一遍。
回首再看,他才突然惊觉,原来记忆中那些最生动深刻的东西,仍与十年前的海花岛息息相关。
他从前并不在乎,也并不能在乎,唯恐爱意深远,被点点滴滴牵扯壮大,因此刻意避开,竭力压制,不问,不想,不寻找,把一切都交给时间磨灭。
可事实是即使在这样漫长的空白里,他原来也一分一秒都没有忘记过。
那些从前他竭力不去想的事情,反倒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发清晰。
比如初舞台上赞多看向他的那个眼神,比如摄影棚台阶上单膝跪地的那个身影,再比如庆功宴上那个僭越了的拥抱。
桩桩件件,无声告白。
从前是他自己压抑,自己克制,如今他不再强行上锁。
那些蛰伏在平静海面下的洪水猛兽便倾巢而出,叫嚣地将他吞噬,一想就疼,连骨头都在痛。
到了此刻,他其实后怕,他与赞多,好像频率不同的曲线,短暂地相交再长久地告别。缺席彼此的生命,都已经太长时间,他又该怎样面对那一无所知的漫长苍白。
以微笑还是眼泪?
刘宇这才猛然察觉,他与赞多,满打满算,也不过一起度过了四个来月。
原来其实赞多在他漫长的人生中,也只存在于那短短的一瞬。
居然让他念念不忘这些年。
飞机在名古屋机场降落。
刘宇走到大厅,发现有人举着牌子在找他。
他以为是同名同姓,绕过路就要走。
那举着牌子的女孩却突然拦住了他。
那女孩黑发,月牙似的眼睛,笑起来几分眼熟,拿不太标准的中文问他:“刘宇吗?”
刘宇一怔。
就见女孩自顾自地确定了:“你肯定是,我哥哥说的没错,一见到你,就能认出你来。”
她说着,抬起手来,指了指刘宇的左眼:“你看,你眼睛这里,也有一颗痣。”
那是好久之前的某一天,有人喝到酩酊大醉,却小心翼翼地来摸他的眼睛,就说:“刘宇,你看呐,你眼睛这里,也有一颗痣。”
刘宇动作一颤,问:“你是谁?”
那女孩便笑起来,跟记忆中的样子更像了一些,她伸出手来:“我姓宇野。”
“是赞多的妹妹。”
“他让我来等你。”
赞多的家在名古屋港附近,出门不远就能看见大海。
刘宇和妹妹乘名港线回家,一路从日比野坐到终点站。
妹妹抱歉地跟他解释,赞多正在美国完成拍摄工作,接到消息已经尽快赶回来了,希望他不要介意。
刘宇当然不会介意。
他客套地跟妹妹笑,一路并肩回去,言辞都礼貌周到。
心里却兵荒马乱。
真的到了门口的那一瞬间,刘宇几乎想逃。
可他身体和灵魂打架,一步都挪不动,像根木桩一样钉死在了原地。
门从里面打开了,“吱呀”的声音好像恐怖片特效,让他直接停止思考。
面容姣好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,她保养很好,举手投足间有种日积月累的精致:“刘宇吗?”她用英语询问,伸出手来:“我是赞多的母亲。”
刘宇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如梦初醒般地握手:“您好,阿姨。”
他诚惶诚恐。
宇野夫人请他到客厅坐下,妹妹又端上了红茶饼干来,处处都是日式家庭的作风。
刘宇端着茶杯抬头去看,便见眼前有堵照片墙。
他闲来无事便挨个看起来,目光滑到某一张时,却突然石化一般呆在了原地。
宇野夫人循着他的视线去看。
那照片上大概是十来岁的赞多,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站在一起,冲着镜头笑。
那个男人,似曾相识。
刘宇不自主地就站了起来,他缓步走到照片前,像是透过它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,就怔怔地说:“赞多曾经问我,这个男人叫什么名字。”
隐约的猜想在他心中翻涌,刘宇几乎有些入神,旁若无人地说:“那时我还取笑他,怎么会连这么著名的演员都不知道。”
那是他状态最差的时候,压力又大,梦里都是黑的,每晚都怕。
有人拿一个拙劣的借口来当挡箭牌,黑暗中悄悄潜入,只是为了安慰他一句,他居然也没能发现。
原来不止是他一个人瞒过世俗,那些日子里把爱意辛苦藏起。
赞多最爱他时,连触碰都要偷偷摸摸,对视都要小心翼翼。
刘宇的肩膀有一些抖,他咬紧了唇,不至于发出声音来。
妹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,不明白这个漂亮的哥哥,怎么会因为一张照片,一下子崩溃成这个样子。
她求助般地去看母亲。
宇野夫人盯着刘宇的背影看了一会儿,她的眼神,一片明镜。
她终于缓步走上前去,站到刘宇的身边。
宇野夫人神色平静,和刘宇形成鲜明对比:“早上的时候,赞多打电话回来,要我们去机场接一位客人。”
“我印象里,赞多很少有那样失态的时候,孩子们的爸爸是个非常严厉的人,赞多从小就被他教育得非常守规矩,从出生到现在,这大概是他第二次,没有对我说敬语。”
她转头去看刘宇:“你知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吗?”
她的声音很温柔,吐字也清晰,墨落纸卷一般,将刘宇所不知道的,赞多的十年,说了个干干净净。
“赞多他,一向是家里,最阳光开朗的孩子,小时候练舞被他爸爸用铁棍椅子教训,也只是抱怨一两天那样。”
“后来他去中国参加选秀节目,老实说我也从来没有担心过。可事实是,四个月后那孩子回来,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,整天整夜地只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练舞,很少说话,经常会看着海面发呆。”
宇野夫人停顿了一下:“后来几年的舞蹈比赛他像发疯了一样地参加,工作也是,忙的时候,甚至一两个月都不会跟家里通话,大大小小的活动,他像是要填满自己的时间。可是,唯独来自中国的工作邀请他全部都拒绝了。”
“大概就是那时候起,我知道了,我的儿子在躲一个人。”
不仅仅是在躲那个人本身,也是在躲开一切跟他相关的东西,包括那些会想起他的时间。
所以拼命练舞,拼命工作,都是要麻木自己。
“后来有一年,他打了一通电话,突然就一声不吭地跑去中国。”
“再回来的时候,他第一次没有跟我说敬语,直接就在我面前哭了出来。”
那是六年前的赞多,意气风发的年纪,却在母亲面前哭成了个孩子:“怎么办啊妈妈,”他把脸埋进手掌里,眼泪却顺着指缝落了下来,啪嗒啪嗒落到地板上:“我什么都做不到啊。”
阻止不了他的受伤,不能陪伴在他的身边,连这份爱意,也是在为对方带来麻烦。
赞多想起蹲守在医院楼下的那些记者,此起彼伏的闪光灯,都是黑暗里的眼睛,要所有人无所遁形。
他们都是世界画布里的演员,被人生种种绑架着前进,眼睁睁目睹一切发生,又无能无力。
比如当年的分离,十年的隔阂,以及如今,要被迫放弃的爱情。
他们的爱意分明无人知晓,又分明全世界都在阻止他们相爱。
人,在资本、社会、任何一个群体面前的力量都实在太渺小。
都说不要在意世俗,可他们又不是孤芳自赏的花,连舞都本就是为了跳给世俗看。
其他的,更不值一提。
宇野夫人看了一眼面前已经泣不成声的男人,将儿子当年的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。
赞多的声音,也就穿过六年的风和雨,落在了刘宇耳朵里。
那是六年前的赞多,终于妥协,终于放弃,终于和年少的梦和解。
终于说:
“我不能再爱他了。”
赞多赶回来的时候,已经到了傍晚。
大半个夕阳悬在海面上,把天空和海都染成瑰丽的红色,像二十岁那年曾见过的火烧云。
刘宇站在阳台上往外看,便见赞多穿了件白色衬衫,连妆发都没来得及卸,像所有古早小说里的主角一样,无所顾忌地朝他的方向跑来。
风吹起他的衣角和发梢,轮廓都被夕阳染得绯红,每一寸都在发光。
是刘宇平生所见的,最好看的一个画面。
他那样急,三十好几的人变回个毛头小子,狼狈又慌张。
宇野夫人站在刘宇身后,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:“去见见他吧,”她像是妥协,又像是请求:“去见见他吧。”
刘宇回过头来,走到她面前。
在宇野夫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,就轻轻地抱住了她,像抱住自己的母亲:“不要难过了,”刘宇声音温柔,在房间里回荡:“我把他还给你。”
宇野夫人一瞬间便瞪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一样,反应过来之后,她也就轻轻地,轻轻地抱住了面前同样痛苦了十年的年轻人:“对不起。”
半晌后,他们共同听到玄关传来声音。
刘宇轻轻地放开了手,与赞多的母亲擦肩而过,一步一步地向楼下走去。
他走得很慢,内心却很平静,原来他那么多年苦苦坚守的,不过想要一个答案,一旦得到确定,便已然满足。
人不能够太贪心,这就够了,他已经知足。
刘宇一步步地走了下来,那等在门口的男人便抬起头来。
四目相对,穿过风,冒过雨,十年春秋更替,他们就落在了对方眼里。
赞多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,就只定定地看着刘宇,没有波澜一般。
可刘宇认出了他的眼睛。
那曾经热烈看向自己的双眼,是灼烧的红,撩人的风。
时到今日,仍旧不曾改变。
刘宇便笑了,他语气有种淡淡的抱怨:“怎么回来得这么晚。”
他口气轻松,仿佛对于他们来说,这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天。
仿佛,他们从未分离。
赞多便上前了两步,走到楼梯前站定了,仰起头来,只看着刘宇:“工作耽误了一些时间,抱歉,”他说:
“让你久等了。”
刘宇低头看他,语气很淡:“我真的等了好久。”
赞多说:“我知道。”
夜色渐沉,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混杂着墨蓝的夜色,像打翻的油画颜料,做一层纱,温柔地落在了他们身上。
好像神在怜悯受苦众生。
晨昏交替之际,时间的缝隙里,他们得以重逢。
妹妹悄悄从二楼房间探出头来看,一瞬间觉得,那个画面简直像动漫里才见过的瑰丽场景。
刘宇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外面,便说:“你再陪我走一走吧。”
赞多就说:“好。”
刘宇便笑了起来,从来都没有的高兴样子。
他并不问赞多现在的中文怎么这么好,也不问他工作怎么样,生活是否顺利。
他们的时间宝贵,向天偷来的一点,不要大张旗鼓,不要肆意浪费。他现在只想,简简单单,就跟喜欢的人待在一起。
这样就够了。
刘宇便踏下楼梯,迈出许多年前,未曾迈出的那一步。
轻轻地,轻轻地,将手放在了赞多的掌心。
他走进光里。
他们并肩往外走去。
妹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,反应过来的时候,居然发现自己眼睛酸胀,有些想哭。
她看着那对背影,忽然觉得奇怪。
他们分明从未在一起,却又像是比任何人,都深刻地爱着。
白首如新,倾盖如故。
天色彻底暗了下去,月亮被高高悬起,一点星辉全洒在寂静海面上,浮光跃金,静影沉璧。
路灯亮着微弱的光,偶尔有路人经过,也是低头不语。
晚风吹起刘宇的发梢,赞多牵着他缓慢地往前走。
说来俗气,有一瞬间刘宇在想,也许这条公路永远走不到尽头,那也很好。
他想着想着,便笑了一声。
他抬头去看赞多,视线一寸寸地从眉骨往下扫:“谁告诉你我要来的?”
赞多说:“薛八一。”
刘宇轻嗤了一声:“他说你就信,你就不怕我骗你。”
赞多却突然转头看他:“你不会的,”他很肯定:“刘宇,你不会的。”
刘宇沉默了一瞬,也点了点头:“你说的对。”
事到如今,他已经没有什么好瞒着他的了。
刘宇大大方方地坦白。
他就是喜欢宇野赞多。
赞多察觉到他的视线,便微微低下头来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
刘宇十分坦亮:“你,”他直球得要命:“我在看你。”
他轻轻地说:“我想看久一点,就能记得久一点。”
赞多便笑了,带着他的手指,贴上了自己的脸颊:“那你可以直接摸一摸,”他理直气壮:“肌肉记忆会更持久。”
刘宇气笑了。
你看,他真是忘了,赞多向来是装成无害动物的行动派、野心家。
与外表反差得厉害。
刘宇突然发觉,赞多并没有变,哪怕容颜会被岁月摧损衰败,他还是那个二十岁的宇野赞多,怀揣着一颗滚烫的心,用力地爱。
可刘宇却老啦。
刘宇轻轻拂过赞多的眉眼,鼻梁,唇角,手指最后停顿在他的右眼下方,轻轻地摩挲那粒跟他如同复制粘贴一般的眼下痣。
说来好笑,这幅模样与他记忆里一模一样,半点都找不出差错来,原来他一直记得那样深刻清晰。
刘宇长长地叹了口气,下定决心一般,终于说:“再让我任性一次吧,赞多,”他定定地看着赞多:“天亮之后我就做回他们的刘宇。”
他一笑,眉眼里有了那个红衣少年的影子:“再陪我跳一次舞吧。”
赞多便攥紧了他的手指,微微侧过头去,低眉敛目地,亲吻他的掌心:“好。”
深夜的海洋人迹罕至,码头的风撩起刘宇的衣摆。
月光下,路灯下,他双臂舒展开来,像赞多曾经见过的那样。
风中的鹤鸟。
自由又美丽。
刘宇忽而转过头来看他,月亮和海洋都映在他的瞳孔里,他的眼睛亮得惊人,顾盼神飞。
赞多便像多年前那样,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,他迎了上去,再次将自己缠绕进刘宇的生命。
这大概是两个顶尖的舞者,所拥有过的最简陋的舞台。
没有音乐,没有观众。
月亮来做灯,海浪谱成歌,风声出卖心动。
刘宇的手臂又缠上赞多的肩膀。
故事的开头,是西装拨弄了他的水袖。
故事的结尾,是刘宇看向了宇野赞多。
好像多年前一样的,刘宇扶住了赞多的衣领。
不像多年前那样的,刘宇一把扯着赞多的领子,将他拽到自己面前,拉近了,呼吸都相融在一起。
他们终此一生,能拥有彼此的时间都太少太少。
不过那样短短的一瞬,抵死地缠绵,绝望的浪漫。
清冷的月色落在他们身上,染白了发梢一般披霜戴雪。
刘宇听到了来自心口的风声,又涩又疼。
他痛到忍不住了,终于凑上前去,蜻蜓点水的吻,落在赞多的唇上。
那是从春天复苏的心跳,是迟到多年的回应,是他二十岁时已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。
是他的爱。
刘宇像个孩子一般,胡乱地去拽赞多的衣领,他攥得那么紧,像是要把自己揉进对方身体里。
眼泪,便顺着他的眼角,落了下来。
“赞多,”刘宇喊他的名字,他说:“我心里,已经过了一辈子了。”
我早已在脑海中,与你共度一生。
人间共白首,一瞬便一生。
赞多没有说话,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刘宇。
他从未拥有过,却早已失去的,刘宇。
“在飞机上的时候,我一直在想,我是为了什么,跑来日本。”刘宇轻轻地说:“听你妈妈跟我说完你的这十年后,我好像就想通了。”
他剖心定论:“赞多,原来我是来,”
“放弃你的。”
赞多的身体微微战栗起来,他想说话,开口却尝到喉咙血腥甜味。
脱胎换骨一般的痛。
但其实赞多自己也明白的,他与刘宇之间,已是千山万壑,再如何努力奔跑,都跨越不了的距离。
他们到了这个年纪,人生到了这般地步,要一起活下去的,便不只再是爱情。
刘宇既是刘宇,也是国内顶尖的舞者,也是别人的儿子,别人的偶像,未来或许还会是别人的丈夫、父亲、祖辈。
柴米油盐、人情世故,人间琐碎统统困住了他们。
如今横隔在他们之间的,已经不仅仅是资本的喜好和世俗的偏见,而是逆向而行、背道而驰的一整个人生。
是整整十年隔阂带来的山高海堑。
他们都不是二十岁了。
赞多不说话,刘宇便知道他也是明白的。
明白十年不同的人生际遇,足以让每个人变得面目全非。
两条相交线,注定无法平行地往前走。
都说事在人为,可有些事,偏偏无能为力。
他们不知究竟拥抱了多久,久到海水的潮意都打湿了衣服的睫毛,冷风吹到额头都发烫,仍旧不愿放手。
他们之间,好像永远是存在时差的,最开始,是分宿舍时的慢了一步,后来是决赛舞台上的阴差阳错,到最后,点点滴滴积攒成无法逆流的漫长岁月。
一时之差,就是永恒。
天亮了,海天一线间泛出一丝鱼肚白。
太阳缓缓地醒来,唤醒明天,也尘封过去。
光照到他们身上,又烫又亮。
刘宇慢慢地、慢慢地放开了手。
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头发:“赞多,”他语气平淡,却像海风呜鸣:“我得走啦。”
到这一刻,赞多忽然意识到,原来他这一生之中坚持最久的事,除了跳舞,就是喜欢刘宇。
他的骨中骨,心头血,融进身体里的共鸣。
如今亲手握着刀,剖开心,活生生地剜离割舍。
而他只有顺从,握着他的手对准心口。
刘宇笑了笑:“赞多,再见。”
他说:“往后,岁岁平安 。”
距离刘宇上一次说这句话,已逾十年。
赞多明白过来,刘宇是在同他告别。
他不会再见他了。
人生如棋,取舍之间,必有得失。
他们都要选择对方的未来,就不能参与对方的未来。
赞多也笑起来,灿烂得像初次见面,眼睛却是通红的:
“刘宇。”
我的刘宇。
“岁岁平安。”
生生不见。
说到最后一句,他的眼前已经模糊,也就看不见那人远去的身影,只听到一个声音和自己的重叠到一起,交织缠绕,变成同一句话:
“我爱你。”
永远爱你。
二十岁的赞多属于二十岁的刘宇。
三十岁的赞多属于春天里的过去。
三十岁的刘宇什么都没能拥有,只在回程的飞机上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春暖花开,北纬十九度的阳光永远灿烂,少年人不会老去,朝气蓬勃地留在春天里。
杏花疏影里,吹笛到天明。
春天的时候。
赞多想去刘宇的家乡看杏花。
刘宇食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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觉得不好看就点叉,不要骂我。
依旧送给我喜欢be的朋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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